尹玉蝶擡起眼睛，看著面前的八尺漢子。漢子已經有些心慌意亂，他說出了這句話之後就將頭低下去，然後又將頭擡起來，將臉扭到別處，聲音居然有些發顫了：“你就當我沒說過……你沒聽見。”

尹玉蝶沈默了一下，才說：“不，我聽見了。”

熊一俠抱著頭蹲下來，雙手撓著頭發，說：“我這人……腦子經常犯渾。瞧我說了什麽喲……”

尹玉蝶已經鎮定下來，說：“你不要慌——其實，如果不是因為寧逸飛在先，也許……我會回覆你。”

熊一俠的雙手放下來，擡起頭，不可置信地看著尹玉蝶。

尹玉蝶也只是微笑，含著眼淚的微笑：“其實你在我們四鳳舞臺一群姑娘的心中，是最為可靠的男人之一。如果不是元子追你追得太厲害，也許……就有姑娘會倒追你。”

熊一俠終於從自怨自艾中走出來，苦笑著說：“你開什麽玩笑。”

尹玉蝶認真地說：“我不是開玩笑。你不知道在我們這群吃過苦的女孩子眼中，男人有沒有學問不重要，男人長得好不好也不重要，男人有沒有錢也不重要——最重要一點，那就是男人願不願意承擔起責任，肯不肯站在女人的身前身後……而在這方面，我們的姑娘，給你的評價都是最高的。”

熊一俠笑起來，說：“看起來我錯過了很多。”

尹玉蝶也笑起來。片刻之後才說：“……你不會變成日本人吧？”

熊一俠說：“不會。”頓了一頓，又說了一句：“你放心。”

尹玉蝶點點頭。熊一俠就說：“組織說……我這個身份，也可以做一些事情的。只是我現在……不適合留在上海了。也不適合留在國內了。”

尹玉蝶又問：“你……還會回來麽？”

熊一俠說不出話。好久才說：“日本人在中國的土地上打仗，我回不來。等日本人投降了……只要條件允許……我也許會回來。”

熊一俠說得艱難，尹玉蝶當然聽得明白其中的意思。

尹玉蝶本來是一個鄉下姑娘，本來有可能一輩子也不知道什麽叫“邦交”。但是這些年混在上海，看了很多報紙，聽了很多故事，也漸漸知道了很多國家大事，甚至知道了很多國際大事。

抗日戰爭即便停止，日本人退出了中國，只要兩國不恢覆正常邦交，熊一俠就多半回不來。

尹玉蝶說不出話。好久才低聲說：“你要小心。”

熊一俠點頭，說：“我會小心。”頓了頓，又說：“等戰爭結束，寧逸飛如果不回來……你也要保重自己。”

尹玉蝶說：“好。”頓了頓，又說：“等到停戰了，有機會了，一定要回來。”

兩個人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，夜風冰涼。

熊一俠突然說：“其實我不但會敲鑼，我也會唱曲的。”

尹玉蝶怔住，然後就問：“你能唱什麽曲兒？”

熊一俠說：“我只是不會演……至於唱，聽多了，也會哼兩句。”

尹玉蝶就說：“那你唱一段試試看。可不能空口吹牛皮。”

熊一俠就輕輕哼唱起來：“前奉慈命離鄉井，不遠千裏投至親。多承姑娘好教訓，立志奮發求功名。不幸中途遇大盜，搶去包囊難查尋。只當命喪異鄉地，誰知道絕處逢生遇救星。來了江西畢雲顯，搭救小侄上京城。禮部春闈二月裏，馬蹄踏遍杏花塵。七篇文章三場畢，金殿傳臚唱姓名……”

唱著唱著，聲音卻是止住了，尷尬地笑：“詞兒記不住了。”

尹玉蝶就輕聲接了下去：“七篇文章三場畢，金殿傳臚唱姓名。天子門生三鼎甲，狀元及第點方卿。新進士三百名，紛紛齊出午朝門。禦花園中擺酒宴，想不到我萬年貧也去赴瓊林……”

然後尹玉蝶就看著熊一俠：“你記著，你欠我一支曲兒。”

熊一俠就說：“我記著，我欠你一支曲兒。”

尹玉蝶說：“下次不許忘詞了。”

熊一俠說：“我下次再也不忘記詞兒了，如果實在不會，那就編著也要唱完。”

兩人依然在黃浦江邊站住，尹玉蝶的歌聲輕輕地伴著波浪唱響：“人逢喜事精神爽，痛飲禦賜酒三樽。醉後失手打近侍，胡言亂語罵大臣……”

月亮很亮，月亮的影子如同一個玉璧，在黃浦江裏蕩漾。

夜風很涼，吹得人心裏也是一片淒傷。

分別終究還是要分別的，亂世飄萍，終究不能由你自主。

熊一俠吃完晚飯之後就離去，蕭瑟的背影，如同一棵枯瘦的老樹。

次日早上，沙田元子來了。站在小洋樓的門口，懷裏抱著一堆契約，神色有些遲疑。

楊春華忙招呼元子進來。話音還沒有落下，卻聽見尹玉蝶不冷不熱的聲音：“元子，紆尊降貴，有何貴幹呢？”

沙田元子看著尹玉蝶，又看著從屋子裏出來的張宛央，終於低聲說話：“沒有什麽大事。我……不是要離開上海了麽。這四鳳舞臺……還是交給你們。留下來的姑娘和男人……終究是缺少有魄力的。”

尹玉蝶就冷冷淡淡地說：“一千多個大洋，我們買不起。”

沙田元子不再說話，只是低頭，將手中的一疊文契放在地上。然後，深深鞠躬。

眾人就是定定地看著她。

沙田元子就說：“我之前是做了對不起班主與大嫂的事情。現在……我知道錯了，我將一切都退還。但是班主與大嫂……已經回紹興去了，我找不到他們……好在你們與班主大嫂是同鄉……我就將這個舞臺還給你們。你們以後就機會就還給金班主——沒有機會，那就算了吧。……柳生哥，您幫我暫時管幾年，怎樣？”

不等謝柳生回答，沙田元子又鞠了一躬，轉身，就走了。

不遠處，有一輛汽車在等著她。

謝柳生抱起了那些文書——內中兩張存單，落入了眾人眼簾。

一張是三千八百五十三個銀元。還有一張，是五萬銀元。

眾人都不明白是什麽意思。

尹玉蝶說：“這三千八百銀元是班主的。她從班主那裏敲詐來的。還有這五萬……是一俠哥那父親給他留下的財產。……他們這是與我們……清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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